为什么没有人喜欢我(老马的脾气)
头发半花白的他坐在我面前,神情沮丧,脸部皮肤紧致,估摸年龄大约在三十五至四十五之间。
从事心理咨询十几年来,我一向对坐在咨询椅上的男性成年人的年龄估算很困难,不过,凭第一眼的直觉估摸年龄,也必须成为评估来访者整体状态的一个步骤。
果然,一填来访者资料就发现,把他看年轻了,问他希望我怎么称呼他,于是,就成了我嘴里面的老马。
老马两天前刚跟儿子吵架,吵得不亦乐乎,被孩子痛斥“你这么失败的人就别来教育人了!”窝火失眠,想来约我聊一聊,顺顺气。读大学的孩子从老马讲的故事里来听,算是个省心懂事的孩子,学习不好也不坏,花销相对同龄人较少,人际关系么也挺简单,脾气么,一般情况下不错,上来暴劲儿那臭脾气也相当随自己。(等等!哎?这里好像是在说,老马的脾气很暴躁?倾听来访者言语表达中隐含的含义是心理咨询师的最基础的基本功。)
(一)
一边听老马讲故事,一边感受老马的情感,难过里掺杂着浓浓的挫败感。浓浓的,似乎眼前的老马陷入到深深回忆中,跟所诉说里父子俩吵架带过来的情绪相比,显得深重,此情绪非彼情绪。不完整的叙述里面,言语表达出来的内容与非言语表达的信息差异很大。显然这一个吵架事件里面激发出来的是另外一个或者多个事件经历过来的挫败体验。
老马的夫妻情感听他道来也挺好,也不好。好的是双方都初恋成家,纯洁不分心。不好就说不太好了,马妻性情沉稳内向,表达不多却很清晰,显得口齿伶俐,跟谁唠嗑儿都很愉快,就是跟自己聊不到一处来。两口子对话不出三句,结局只有两个:要么吵起来,要么闷住气躲一边。(这里出现了问号,因为什么俩人会吵起来或者生闷气,瞬间闪过一堆假设又迅速化为虚无)
我问老马,她年轻时也是性格内向人吗?老马一愣,侧头回忆一会儿,犹豫地说:“好像不是。她年轻时应该是个开朗外向的人。”那是什么原因让她变得沉稳内向了呢?(家庭中某成员的状态,都不是一个人所孤立存在的,都同时影响着这个家庭中的所有成员发生变化,这些变化反过来又继续对其他成员产生影响。环环相扣,纠缠不清。邀请老马一起探索其内在家庭面具。)
老马再一次陷入沉思。脾气温顺的孩子跟自己暴躁吵架,当年那开朗外向的妻渐渐内向,很会聊天却唯独跟自己聊不上几句平顺的嗑儿。这一切是发生了什么,才在老马面前呈现出来的呢?家庭治疗师设计精准的问话,提供给来访者自行梳理。这是当然的,毕竟我只跟他接触了这一小会儿,他家人的一切情况都不得而知呢,说什么主观性的推理假设判断都带有极大的风险,能做到的只有一点,使用问话促使眼前的求助者反思。
老马抬起头,眼神收回,默然。“好像,我在家里面的脾气有点大吧?就像我爸。”故事拉开了另一幕。
(二)
老马的爸爸,勤劳肯干,又心灵手巧做啥像啥,要求老马兄弟姐妹们也很高,要按照自己的看法和标准行事。按现在的说法,他当年就应该是一个典型的有完美倾向的强迫症。待自己三言两语说清楚要求后,孩子们做不出来,就会一顿发大脾气,打打骂骂。这要求不单单只对孩子们的,包括老伴儿在内。所以,在老马的记忆中,常常是一个孩子做错了事情惹了祸,妈妈领着坐一排甚至跪一排听训,挨打,不容分辩。哪怕是被同学欺负了也不允许打架,只要有别的家长找上门来说不是,老马的爸爸二话不说直接拉过孩子当着人家长的面儿就甩一巴掌,不留情面。
因为老马爸爸的严教传开去,所有的姐妹们都被各自的同学欺负,当孩子们渐渐长大,不再奢望爸爸能成为护佑自己的那个人,只能靠兄弟姐妹自己抱团儿来群战并且打服那个找茬欺负人的孩子不得找家长告状,才渐渐没有同学敢随便欺负孩子们了,而老马似乎格外顽劣淘气,姐妹们也很嫌弃自己。
日子渐渐过去,别的姐妹还算安稳,只有老马反变得时常跟同学起冲突,一点儿亏都不能受,跟同学之间的关系越来越不好。从有仇必报,渐渐到了睚眦必报。好在,老马的家搬了好几个地方,断掉一圈儿老关系后一切再重新开始。直至成年后参加了工作,老马也是一副不能让自己吃亏的样子,看着同事们彼此处成哥们的热乎劲儿,总感觉自己没有一个知心的朋友,内心中常有很多失落感。
后来学着用请吃请喝地跟工友们相处,酒肉朋友一起打打麻将等倒是有了几个,但凡遇到有哪些需要这帮朋友们主动相帮助的事情,就很难见到大家的身影了,这些他认为不公的人情世故炎凉冷暖引起来的憋屈,也是让老马难以忍耐,担心当面发作会没朋友,忍住等回到家里常常气愤相骂。不图别的,只为泄愤,好像这样能在同事们的背后骂出去,解烦,然后还能继续一起混。周而复始。
(三)
老马娶妻成家之后暗自发誓,坚决尊重她不让她受欺负,随时保护她。只要听妻叨咕哪里哪件事让她自己感到不舒服了,都心疼得气不打一处来,必会当面去为妻挣回面子,谁都阻拦不成。
时间一点一点滑过来,妻好像渐渐沉默无语了?自己竟然没有发觉。对待孩子也一样,老马疼在心尖上,一路看护着宠溺着进了幼儿园,再上学,然后进了大学。但是,只要孩子调皮不听从自己的安排,训斥是随口就来,巴掌也会时不时常地拍下去。每次见到孩子眼睛里面涌出委屈的泪花,老马随即又悔恨懊恼,软声哄劝求原谅。一次次的循环,只是老马能保证出手绝不使劲儿,但是骂得很起劲儿。
老马唉声叹气地说着念着,猛然间眼泪就涌了出来,充满无奈和悲愤地说:“怎么从小就有那么多的人都看不上我,不愿意跟我好好说话!?我也努力维拢呀,小时候维拢爸妈姐妹们,然后爸妈姐妹们打骂自己欺负自己,出头露脸的事儿说啥都不爱带着我;上学维拢同学,给他们带好吃的帮他们打架,谁受屈了喊我一声准能给打抱不平,但是没有一个能成为朋友,长大以后也是,除了办事情收红包礼给我打个电话通知一下,平时喝个酒度个假聚个会从不喊我!……”
(四)
后期一次又一次的会谈中,老马说,儿子那天竟然主动给自己打电话聊几句了!啥事儿都没有,闲聊,尽管才2分钟,这说明孩子在学校里面想爸爸了。放下电话心里那是从来没有过的激动。被人惦念的感觉,从没尝到过的美呀,念叨一回就感到自己陶醉一回。
再跟孩子说话时,老马的声音里面竟然也透出股子柔软。百炼钢化绕指柔。家庭治疗中关注来访者家人彼此间的关系状态,以及发展出来的新行为方式表达方式在家庭关系中所体验到的新的细腻情感,给予正性强化。
一个自小就被至亲们指为招人烦的挨骂挨打爱欺负的孩子,当他渐渐长大,他不自觉地只会做出让周围的人都不舒服的事情,不为别的,只因为,那种被斥责被嫌弃的氛围,是自己从小赖以生存的最安全最熟悉的生长环境,除此之外,所有的新环境里面全都充满着让老马没法预估的大概是能够让自己遭遇痛苦不堪的未知的威胁。
这是一种对原生家庭的忠诚,对成长经历的忠诚。这份忠诚必须值得尊重,只有尊重才能面对,继而释放里面的爱恨情仇。然后,或者释然,或者封存,把堵得满满的心里,留出些位置,直至可以把沧桑留在过去的岁月中,能看到眼下,面前站着的全新的人,和全新的风景。